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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護故事

修復宗教文物鍛鍊的心法——莊竣傑|諸羅知縣周鍾瑄木雕神像的修復

發佈者|國立臺灣工藝研究發展中心
木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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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工作檯邊,畫筆、刻刀和各式精細工具一字排開,像是準備上陣的醫療器械。莊竣傑修復師戴上手套,俯身貼近木雕神像的表面,沿著一道細長裂痕輕輕觸摸,確認裂痕的深度與走向。對他來說,眼前的不只是木頭與彩漆,而是一段地方信仰與歷史所累積的重量。

一位全方位修復師的養成

莊竣傑老師是倢偲文物修護工作室的負責人,他的專業是長年在藝術與科學之間交叉鍛鍊出來的。 從小學美術開始,他便與繪畫、造型結下緣分;大學進入傳統工藝系,深入理解各種材料與技法;研究所則專攻文物維護與保存,學習如何用科學的方法分析材料老化與劣化原因。 之後他前往澳洲學習油畫修復,又到德國參與家具修復實習,在不同文化脈絡裡,觀察修復現場如何在預算、時間與保存目標之間取得平衡,讓他具備了全方位的修復能力。

莊竣傑老師強調修復師的養成不能只停留在學術理論,必須透過大量實務經驗,學習在資源與時間限制下進行專業判斷。他常用「連接者」來形容修復師的角色:「因為其實修復師就是一種連接,它就是將師跟科學家,因為我我要先了解匠師的公藝,然後了解藝術家他們講的史學的背景,然後科學家分析的材料。我要得到這些資訊之後,統合之後,我才會去進行我的修復。」在他眼中,修復師不是單一專業的代表,而是介於藝術史、科學實驗與業主期待之間的協調者。所有決定,都必須回到一個原則上——在修復倫理的框架下,讓文物獲得最長久、最穩定的保存。

守護著地方的周鍾瑄神像

嘉義市城隍廟裡供奉的一尊木雕神像,是這段故事的主角——清代諸羅知縣周鍾瑄。 這尊神像是地方宗教文物中極具歷史與文化意義的「市定一般古物」,屬於泉州派的粧佛工藝。不同於一般神像的主角多為傳統神祇,周鍾瑄原本是一位地方官。因為興建城隍廟、政績清明,深受地方居民感念,在他過世後,地方仕紳塑像供奉,讓他「神格化」,成為城隍廟體系中特殊的存在。這尊神像歷經百餘年祭祀,見證了嘉義城從「諸羅」一路變化至今日的城市樣貌。它不只是精緻的木雕工藝,更承載了地方社會發展史、信仰變遷,以及信徒對一位清官的集體記憶。因此當莊竣傑團隊受託於 2015 年底進行修復時,不只要進行單純的技術操作,更是要在保護文物歷史狀態與尊重信徒長期信仰與功能性需求之間取得平衡,進行謹慎的倫理判斷,這是一場兼具「技術」、「信仰」與「倫理」三重考驗的修復。

周鍾瑄神像的修復步驟

這尊神像歷經長期擺放與香火薰染,加上後人多次修補,導致木質基材鬆脆、彩繪層脫落,外觀更被厚重黑漆覆蓋。修復團隊以科學檢測結合田野溝通,逐步展開修護。修護過程結合了科學檢測與人文協商:

  1. 工藝與身分釐清: 團隊透過 X 光確認神像屬泉州派「泥包木」粧佛工藝,並透過紅外線攝像,成功辨析出神像補子上的圖樣為清代文官的「飛禽」,以此確認神像的官職身份。
  2. 揭示原始面貌: 科學檢測進一步證實,神像臉部原始為「粉面」(皮膚色),且髮辮最初使用的是「人類毛髮」製作。

  1. 修復與信仰的倫理衝突: 儘管科學證據確鑿,但神像被燻黑已久,信徒記憶中的周鍾瑄知縣即是「黑面」。在「回復原貌」與「維護宗教功能性」之間,修復師堅持不獨斷決策,將「清臉」的決定權交給廟方。最終,廟方透過擲筊決定神像維持黑色,尊重集體記憶。

最終維護: 團隊僅進行加固、延緩劣化等保存工作,避免了可能引起巨大糾紛的「清臉」行為。髮辮則以動物毛髮(而非人髮)進行重編,以確保修復倫理與可行性。

由實務經驗歷練成的心法

談到修復工作的難度,莊竣傑常用「微觀世界」來形容。在一般人眼中,那只是一條裂痕;但在修復師眼裡,裂痕裡卻充滿訊息:裂痕裡面有多少層的彩繪?有沒有使用有沒有使用布?裂到多深?下面是木胎、石胎,還是金屬基底?若要加固,是每一層都要處理,還是只處理關鍵層?可以用哪一種黏著或加固材料?這些材料在未來幾十年內會如何老化?會不會反過來傷害原物料?他形容,修復師必須像是在顯微鏡下,一層一層往裡面思考。在做決定之前,往往得先設想出 Plan A、 B、 C,甚至 Plan D,評估每一種方法的長期後果。

也因如此,他始終相信,修復師真正必備的能力,不只是技術,而是一種經由長期訓練所鍛成的「謹慎」。在私人工作室裡,他學會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與預算中做出最有效的安排;在博物館體制中,他則面對更加嚴謹的審查與檢驗,理解每一個判斷都必須有充分的證據與倫理支撐。每件委託案都提醒他,修復一件文物若出現問題,影響的不僅是一名修復師的名聲,而是整個修復界的專業信任。

他笑說,真正開始修復之後,幾乎沒有「下班」這件事。開車時會突然想到材料在裂縫中如何流動,吃飯時腦中仍在不斷排演步驟順序。看似繁瑣,但對他而言,這正是修復師應有的狀態——在看似靜止的神像與器物背後,是一顆永遠保持清醒、持續自我檢驗、並為下一代保留更多可能性的心。